察觉的时候我已经在跟踪他了。
“真是……我究竟在干嘛啊……”一边利用人群作为掩护,一边轻声抱怨自己的莫名其妙。
被跟踪的那个男人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四处张望,应当是没有察觉到我吧。这个想法让我的脚步不再像刚才那般迟疑哆嗦,我大胆地混入人群向前迈进。
应该说是“男生”比较恰当吗?看上去莫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深灰色的校服。恐怕是高中生。
倘若如此,作为一介高中生竟然在周三的晚上九点于市区中闲逛,一点应考的压力都没有么。
他的行动方式完全与那一脸的优等生模样格格不入。
只看外表,对方属于呆在学生会办公室里享受同学尊敬、老师欢迎的模范学生。
带着这样的氛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俱乐部汇集的场所,即使身处涌动的人潮间也会被擦肩而过的路人投以怪异的目光。
每个细节显得杂乱无章反而透露出理所当然的错觉。
不过,比起他来说,我的行动才更为诡异吧。
我跟踪那男生1小时43分,正巧,是我遇见他的时长。即是说——今天是我与他的初次见面。
毫无理由地跟踪一个自己不认识、年龄又比自己小的同性,难免会产生“不会是同性恋跟踪狂吧”的疑问,就连我都不禁想这么吐槽了。
毕竟要我告白本不存在的跟踪理由当然不可能,不过,在跟踪之前,我的目的倒是很清楚。那就是——寻找腥味的来源。
换种表达,寻找现场。
现场分很多种:车祸现场、意外现场、施工现场、新闻现场……etc,至于我前文所指,则是“杀人现场”。
既然是“杀人现场”,最突出的、明显的、无形的、实现传播作用的示踪因子,应当是“气味”,对吧。
充斥其中独特的、刺鼻的、厚重的、反胃的、锈蚀的血的气味——死的气味——是最好的线索。
说到这里,我想起以前听过的某个言论:人无法识别记忆(基因)里没有的气味。这倒有趣。
人对于“血”的气味的敏感性几乎伴随一生,也就是说,不论机遇多少,人的记忆(基因)中总归深埋着血的气味,甚至,可能连“死的气味”都有过体验。那么,那些所谓“正人君子”之属、“道德高尚”之类也都是泡在血的气味中成形的。
仿佛影射——“没有经历过血腥,怎会了解和平”那样的战争驳论。
戏言般的quid sit deus。
驳论的探讨也许和经验的多少,也就是血的气味的厚薄有关——倘若是这样,眼前这个年轻的高中生莫非能和亚里士多德站在同一阶梯讨论政治与哲学艰深的疑难?
虽然有些怀疑是不是我的嗅觉处理区域出了问题,或者神经末梢出现病变导致对嗅质的结合能力像过敏反应那样极其反常——但至少我能肯定——这家伙身上的血腥味超乎想象得浓。其中似乎夹杂了别的什么气味。
首先需要声明一点:我只是在寻找“现场”,而非寻找“犯人”。
可现状是,我在跟踪“疑似犯人”。
行动没有遵从本意,不仅如此,直觉还让我将行动继续下去。
于是目的渐渐偏离,导致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总而言之,现在只好将尾行坚持下去,之后应该会明白直觉想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吧,大概。
男生不算矮,目测身高有170公分,和我的差距不是很大,但却走得极为缓慢,像是饭后散步一般的速度。从现在接近晚上九点的时间来推算的话,吃过晚饭应当是很正常的吧。对于眼前的那位,我倒是很好奇,莫非是吃了什么特殊的晚餐才导致残留的血腥味如此浓郁吗?简直比得上廉价香水劣质的化学气息带来的恶心感,竟然让身为特别嗜好者的我都感到反胃的地步。
随着天色变暗,商业街的霓虹落得满地斑驳,渐明渐暗的光线令我有些看不清人影。不过条件反而有利,我看不清对方、对方自然也看不清我,而我这边却可以余裕十足地利用气味指明他的所在。这样一来,我就能环视四周放松放松紧绷的神经。
此时我才注意到——正前方百米左右的位置,有人在不断张望。
那是谁啊?
我有些困惑地眯着眼睛,将视线集中。
在周围的灯光无休止地进行加色和减色的可见光干扰场中,勉强能分辨出黑色的长发、白色的高领针织衫以及及膝的深色长裙。是位身高165左右的女性。若要进一步描述细节,举手投足间都显示出她正在十分紧张的精神状态下挣扎。
仿佛被追逐的猎物一般——
啊哦。
我忽然锤着手心。
原来是这样吗。
那名女性,是猎物啊。
在我尾行“疑似犯人”的同时,“疑似犯人”选定猎物并展开追踪。
的确是奇遇。
说不定,我有机会观赏到他的手法。
那堪称艺术的操作。
想到这里,我有些兴奋地加快了脚步。
似乎是想抄小路更快回到家中,女人闪进了窄巷。
“真是糟糕的选项。”看着高中生紧随的身影,笑意几乎抑制不住地快要从嘴角爆发。
最近新闻中循环播报的内容几乎只包含一个信息——“津里市的杀人鬼”。到目前为止,已经被大众发现的被害者有4人,被害者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关联,唯一能让人将这几名被害者联系在一起的共同点,只有犯人的作案手段罢了。
据我所知,杀人鬼——其实我更愿意称呼他为“黄金分割”,不如就这么叫好了——的刀刃锋利而精准,宛如黄金分割那般充满无机质的美感,被害者已然变成艺术品的原材料,在切断神经后毫无痛楚地窒息而死。慈悲的刽子手,不是吗。我都想为他献上赞美诗了。不过,这样华丽的手法竟然仅存在于四具尸体上,这也太吝啬了吧。
……等等,四具尸体?
我用力吸入津里掺杂尘埃的浑浊空气。
假若仅存在4起事件,这城市不可能染上如此密度的锈蚀气息。
仿佛为了印证我的怀疑。
作壁上观、高高在上的某人恶趣的嗤笑毫无保留地喷洒出来。
就在由巷口徐徐接近现场的序曲中,我听见了意料之外的歌剧章节。
犹如拿错了台本走错了剧场登错了舞台,混凝土的冰冷幕布后面炸裂开肆意的哀号和痛哭,以及混杂其中原因不明的骨骼与皮肉粉碎的浊音。
这是……什么?
我有些愣神地退后了两步。
不是“黄金分割”。
就像碾钵压榨的声音。
缩聚的窄巷巷口仿若银幕的此彼两方,将前方十米处豁然开朗的天井中的、我所不知的、不明的、不解的场景割去两旁的盲点残缺地呈现在眼前。
缠绕着飞蛾的灰白灯光从固定在墙面的喷口流散出来,无选择性地附着上任意物体。
肢体已然不完全的女人跌倒在地表,不,其实保持站立的姿势根本就是超脱现实的妄想了吧——方才还支撑着女人、快速奔走、包裹在长裙下的双腿已经哪里都找不到了。
似乎并非由利器切离,女人下体附近散落一地酱糜的红色物质,其中搅拌着白体般闪烁的点缀——那些是,骨骼的碎屑。
直觉这么告诉我。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进入巷道之前,我确信高中生是赤手空拳。就算他在巷道中或是天井中找到可以作为武器的工具,我也不认为他就能将女人的双腿粉碎,况且还在这极短的时间内。
怎么想都不可能。
当我摇头否定之时,眼前的女人的左臂毫无征兆、毫无悬念、毫无逻辑地凭空消失了——说法有误,“消失”这个形容并不准确,消失的只是其形态,而质量是没变的——唯有一堆带着血沫的肉酱坠落的响动撞击着墙壁形成层层回音。
女人的肉体像是一张柔软的白纸,面对的则是一台大功率碎纸机。在超越常识的外力作用下,原本还能保持上身外形的肢体很快变成一滩烂泥。
怪物。
这家伙是怪物。
碎纸机一般的怪物。
强行刷新关于这座城市的事件挖掘。
津里令人生疑的浓度值终于得以解答。
杀人者不止一个。
在我强忍住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冲出巷口前,他的声音传入耳蜗:
“作为食材真不错呐。”
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冰凉粘稠的触感贴上了背脊——
那家伙身上浓得作呕的腥味中,还夹杂着“野兽”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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